（鲁晓东为中山大学岭南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副院长）

鉴于 2% 的可持续通胀目标 "指日可待"，日本央行于2024年3 月 19 日 以7-2 的表决结果决定将短期利率上调至 0-0.1%。虽然这只是一个略大于零的数字，但是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这是自2007年以来日本首次加息，意味着一个被执行了17年的政策就此作古

日本成为当前全球最后一家取消负利率政策的中央银行

日本结束了长达8年的负利率政策

Economist撰文称，日本结束世界上最伟大的货币政策实验

在年初的一篇文章中作者曾对日本的货币政策走向做出以下预测：“……出于对于长期负利率宿命般的恐惧，日本应该在会在2024的上半年仍旧在加息时代盘桓。”，果不其然，3个月后日本毅然加息。(参考)

除了对隔夜贷款的利率目标进行调整以外，此次日本央行还将停止购买商业票据、公司债券、交易所交易基金和房地产投资信托基金。不过，央行将继续以与之前相同的速度购买政府债券，但不会试图以债券收益率为目标，这意味着践行了多年的收益率曲线控制（YCC）也宣告终结。一言以蔽之，货币政策的立场将继续保持 "宽松"，但力度将小于以往。

-0.1%代表负利率时代，而0.1%则代表正利率时代，虽然二者的差距只有区区0.002，但是在货币政策的世界里，它则代表了20个BP，足以分化两个时代。

日本央行行长上田一夫说："我们将像其他普通央行一样制定货币政策。政策利率将根据经济和价格情况来决定。”

经过17年的圈禁之后，日本的货币政策终于自由了。

日本负利率政策简史

负利率政策并不意味着在过去的17年里，日本一直在实施负利率政策，其真正的负利率始于2016 年。2014年，在面临通货紧缩压力时，欧洲央行成为首家实施负利率的全球主要央行。随后几年，包括日本央行在内的其他多家央行纷纷效仿，于2016年将利率降至零以下，真正的负利率时代开启。

负利率政策仅仅是日本零利率政策的延续。

与其他发达国家不同的是，日本的利率在一个更长的周期里一直处于非常低的水平，这个周期的起点是1998年。随着银行业危机在1997年11月达到顶峰，日本经济在1998年陷入严重衰退。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之一，这一年开始实施的《日本银行法》赋予了日本央行独立于政府的超级地位，时年已经72岁高龄的且早已从央行退休的速水优（Masaru Hayami）临危受命成为独立后的日本央行第一任行长。为应对急剧恶化的经济状况，央行在经过几次降息操作后，最终在1999年2月12日采取了零利率政策。

零利率政策意味着货币当局针对利率的操作空间已经用尽，因此，2001年3月，日本央行将政策目标工具由同业拆借利率调整为准备金账户余额。这一操作具有典型的量化宽松性质，事实上也迫使利率长期维持在零值，直到“核心CPI通胀率稳定在零以上或每年同比上涨。”经过五年的持久战，这一目标终于在2006年春季短暂达成，通胀率转为正值，日本央行准备退出量化宽松和零利率政策。该年3月，央行首次将政策工具改回利率目标，7月，日本的政策利率提高至0.25%，从而结束了零利率政策。

好景不长，源于美国的次贷危机以及紧随其后的金融崩溃在2008年席卷全球，也是从这一年开始，世界主要经济体均采用非常规货币政策。日本央行原本就对这套政策驾轻就熟，因此也在英格兰银行、美联储和欧洲央行之后踏上了资产负债表扩张之路，利率也开始重新向零值逼近。

2012年12月，自民党赢得了大选，安倍晋三成为首相。而安倍经济学“三支箭”里的“第一支箭就射向了积极的货币政策。经过一系列强有力的勾兑，政府和央行达成一致：自2013年1月25日，将2%的CPI通胀率作为政策目标。其后，安倍有成功地游说央行选择了一名支持其通胀目标制和激进量化宽松的继任行长，他就是原亚洲开发银行行长黑田东彦，新行长果然不负安倍所托，甫一上任就祭出了对之后货币政策走向影响深远的定量和定性宽松(QQE)政策，这是一种沟通方式上创新，它为日本带来了便宜的日元（贬值）和股票牛市，成就了“安倍经济学”的“美名”。

从1999年日本首次实施零利率政策算起，在过去25年里，非正利率一直日本货币政策的常态，只有2006年到2008年的短暂阶段是个例外，当时的政策利率虽低但为正值，即 0.25%至 0.5%。全球金融危机后，利率再次回到接近零的水平。

这种非常规的操作在世界货币史都属异象，而日本则坚持了数十年。当然其背后的苦衷只有日本政府和货币当局能够体会，日本经济在过去20年里一直处于一种长期停滞状态，负利率的历史也是一部日本抗通缩的奋斗史。

为何在此时调转方向？

支撑加息决策的原因简单而明了：日本已经确定走出了通货紧缩的阴影，期待已久的通胀时代终于回归。全球供应链的重构推高的进口的成本，自2020年起在全球蔓延的通胀之风最终吹到了日本，从2021年下半年开始，日本的核心消费者价格指数重回正值，此后一路走高，并在2023年初达到了4%以上，此后虽有回落，但是一直稳定在2%的政策目标值以上。经济情况也大有起色，由于投资支出的增加，2023 年最后一个季度的GDP增长数据最近被修正为正值。

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日本央行下定决心调整货币政策方向。因为日本央行相信，日本通胀率的急剧上升只是供应端出了问题，而不是沉睡了N年的需求被激活。而决定货币政策走势的不是现实的状况而是对未来的预期，因此工业原材料价格、工资增长率等物价的先导指数是决策的重点。

2023年，劳动力市场上传来了期待已久的好消息。这一年的工资谈判出现了3.8%的增长，是近三十年来的最高值，尽管如此，工资的增长仍然落后于通胀，导致实际收入的下降。然而，2024春季工资谈判的数据则进一步带来重大利好，平均基本工资率上升了 3.7%，比去年春季的 2.3%（当时已达到历史最高水平）进一步加快。更为重要的是，工资增长也超过了当前的通货膨胀率。根据这些工资谈判结果以及相关信息，日本央行确认了工资与物价之间的良性循环，这是实现 2% 物价稳定目标不可或缺的条件。前日本央行副行长中曾宏（Nakaso Hiroshi）深有感触地说道，决策者们“一直保持着非常非常的耐心，刻意等待着那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如今，时机终于成熟了。

尽管结局看似皆大欢喜，但是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让日本通胀率进入目标区间的决定因素并非是坚守了十几年负利率政策，而是一个与日本关联的不大的外部力量——全球通胀压力以及疫情期间被抑制的消费需求推高了名义工资水平。

进入利率新时代的日本何去何从？

尽管此次降息在货币政策史上具有划时代的象征意义，但是它对日本乃至全球经济的影响都不会太大。就在日本宣布加息后不久，日元对美元的汇率不升反降，说明市场已经为这次加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因为在此之前，日元已经大幅升值，体现兑现了加息的预期，如今“靴子落地”，贬值也不过是对前期货币超调的修正而已。另外一个原因是，由于市场对美联储有可能推迟利率正常化的预期不断增强，强势的美元还将继续维持一段时间。

潜在的影响可能主要集中在金融市场。在过去几年里，由于日本的负利率，投资界最有利可图的一种投资方式是针对日元与其他主权货币的利差交易。在日本利率为负且日元面临贬值压力的情况下，投资者借入日元购买其他货币（如美元、墨西哥比索），在利率上升的情况下获得高额回报，然后再购买日元，偿还日元债务。然而，这种交易的成功取决于汇率保持相对稳定，以及日本与其他国家之间存在较大的利率差异。如今这种情况即将发生改变，可能对全球金融市场和贸易流动造成扰动。

至于其对长期经济增长的影响，由于此次的利率调整仅限于名义上的短期利率，长期利率几乎没有变动，因此对经济的直接影响也将微乎其微。

今天的日本虽然有了正的利率，但是由于人口少子化、老龄化以及创新乏力等结构性问题的存在，始自1998年的通缩时代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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